2025年5月底至6月初，国家大剧院精心制作的原创儿童歌剧《真假阿凡提》再度上演。这部由编剧董妮、作曲印倩文、导演毛尔南等优秀中青年艺术家联袂创作的作品杠杆策略，自2024年7月首演以来便展现出惊人的票房号召力，六场门票迅速售罄，票房高达104%；本轮演出亦收获热烈反响，迅速成长为中国儿童歌剧领域的典范之作。
儿童歌剧舞台艺术作品并不多见，能留住孩子目光、经受市场考验的佳作更是凤毛麟角。作为国家大剧院的原创力作，《真假阿凡提》将经典的阿凡提故事与现代儿童剧美学相结合，无疑是儿童歌剧领域内一次成功的探索。该剧在人物塑造、主题表达、艺术风格、观演互动等多个维度上均有创新突破，为观众呈现一场寓教于乐的戏剧艺术体验，实现了经典传承与现代审美的和谐统一、趣味性与深刻性的有机交融。
本文将聚焦于此剧在人物塑造、主题构建及儿童歌剧美学三个维度上所展现出的艺术创见与教育价值，探究其如何通过精巧的剧作结构、富有张力的人物关系以及鲜明的艺术风格，为当代中国儿童歌剧创作提供了有益启示与新的范式。
一、经典重塑与人性寓言
《真假阿凡提》成功的关键首先编剧董妮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的创新。阿凡提的故事耳熟能详，阿凡提的形象也深入人心。而剧作并未简单地对这一传统经典形象进行复刻，而是在向其致敬的基础上，通过“辨真假”故事母体，设定真假阿凡提双重角色，不仅有效地推动情节的发展，而且由这一组核心人物关系出发，构建出富有张力的人物群像。
在经典的阿凡提民间故事中，阿凡提是聪明幽默、打抱不平、乐于助人的智者。他骑着毛驴云游四方，性格乐观，其机智集中体现在与巴依老爷等权贵阶层的较量上，常用计谋和雄辩化解危机，用讽刺和批判进行抗争，带有一种鲜活又粗粝的民间智慧。而《真假阿凡提》的编剧董妮则凭借自己丰富的儿童剧创作经验，观照其艺术本质与特性，即戏剧首先是集体经验的情感共鸣的艺术活动；其次在当下，儿童教育更需要温和与积极的社会价值引导。因此，董妮精准地把握住儿童的心理逻辑，巧妙地将阿凡提的形象由先前的“聪明”转化和升级为“智慧”。在剧中，阿凡提在辨识和揭穿假阿凡提的身份后，对其行为的本质和后果进行了明确批判与训诫：“阿凡提：（唱）弄虚作假，捞不到好东西！恶有恶报，恶果总会来临！坑蒙拐骗，终会害了自己！现在你就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许回到，太阳城里。”在处理这段唱词时，编剧用简洁有力的语言将阿凡提的品格从以往的“解决问题”的层面，提升到了“构建道德秩序”的层面，塑造出一个更具示范性，同时也更符合儿童教育理念中“真善美”的形象化身。这种写作方式既传递了惩恶扬善的价值观，又体现了儿童剧温和而积极的教育理念。
“假阿凡提”的人物设定也颇有创意。相对比大多数儿童剧善恶、好坏人物绝对分离对立的创作特点来讲，假阿凡的形象在真实性和丰富性上是有所突破的。编剧并未将其标签化为纯粹的“恶人”，而是通过其在被揭穿和暴露后，自我阐述式的唱词，揭示了人性中普遍存在的差异性：“假阿凡提：（唱）求求你们！我只是一个不怎么坏的坏人，饶了我吧！我就想假冒他，捞点好东西。”这样诙谐的语言表达，让假阿凡提透露出一丝笨拙、可爱与可悲。他直接而世俗的贪婪与投机使其并非脸谱化，而是具有一定的生活真实性。这种处理方式让人物更贴现实生活中的人，并能让儿童观众借此认识到生活中可能存在的类似问题，从而达到寓教于乐的效果。
另外，剧作对“好驴”、“坏驴”的拟人化写法，以及对小国王、帕丽达角色的塑造，有效地、多元化地丰富了人物群像。在民间故事中，阿凡提的毛驴多以非语言形象出现，而《真假阿凡提》中的好驴、坏驴则是编剧富有想象力的独创性形象。真与假、善与恶、正义与狡猾在两个拟人化角色身上更加凸显。它们不仅具有功能性和趣味性，而且是真假阿凡提性格的映照、强化与深化。好驴用男中音声部进行表达，而坏驴的声部设定在剧本中是“怪声男高音”，这表明了它们与主人性格的一致性。有趣的是，假驴的心理状态在不断地发展变化，由起初跟随假阿凡提的快乐无忧，到发现主人欺骗穷人而产生抵抗哭诉，再到受到假阿凡提打骂后加入正义的队伍。而且，坏驴没有因曾经错误的盲从而被彻底放弃，而是在改过自新后，被允许与好驴、侍卫一起走到观众席间与孩子们互动。假阿凡提贪婪、欺压弱者的形象因此凸显和深化，而恶行不但被正义战胜，还从其内部产生瓦解和崩塌。这生动地向观众表明了选择与改过的重要性，以及“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理。小国王的形象也是此剧的一抹亮色。“14岁昏庸少年”的设定赋予人物行为与身份的反差，从而带来喜剧色彩和成长空间，从他滑稽的扮相和“哈哈哈、嘻嘻嘻”重复的高音笑声中，便可看出他的昏庸是因年幼和经验不足带来的天真与不明事理，这暗示了缺乏独立思考能力的儿童身边须有智者引导的关键性。帕丽达作为卖艾德莱斯丝绸的新疆少女，展现了地域文化色彩，代表着勤劳、纯善、美丽的品质。可以看到，每一个群像人物都被编剧处理得深入多彩，共同构成了一个寓言式的社会缩影，给儿童观众提供了丰富的思考与共情空间。
二、从“辨真假”到“价值选择”的主题升华
“辨真假”是一个世界性的经典故事母题，通过戏剧性反转来展现人类对真相的追求。这类故事母体无论在我国古典名著《西游记·真假美猴王》、古希腊史诗《奥德赛》、还是戏剧经典《错误的喜剧》《灰阑记》等中都屡见不鲜。《真假阿凡提》也巧妙地运用了这一主题，并在此基础上，通过人物塑造、冲突设置和结局处理，将故事从简单的“辨别真伪”提升到“价值选择”的高度，这非常符合儿童剧寓教于乐的目标。
该剧搭建了身份辨识的叙事框架，这是最基础的“辨真假”层面。编剧巧妙地人的“聪明”特质一分为二成智慧与狡猾，迅速有效地建立了戏剧情境与戏剧冲突。然而，剧作并未仅停留在“辨真身”的情节层面，而是将这一主题深化为对“真善”与“伪善”的辨析。通过真假阿凡提的强烈对比，引导儿童深入思索“真”的价值根本与“假”的危害。真阿凡提的智慧用于“大爱”与“奉献”，其言行是“真”的表征；而假阿凡提的“聪明”则用于“私心”和“捞好东西”，其本质是“伪”的体现。这种直接而强烈的对比，使得“辨真假”不仅仅是一个智力游戏，更成为了对“真”与“伪”本质的追问与探讨，具有重要的现实关照意义。它在满足儿童好奇心、探索欲和求真本能的同时，也启发儿童从小培养辨别是非的批判性思维。
同所有真正的智者一样，真阿凡提从不在语言中标榜自己的善行，编剧在第二场与第三场的幕间合唱，通过清醒的旁观者来对其进行赞颂：“树的珍贵在于结出果实，人的珍贵在于甘于奉献。聪明用于大爱，就会成为智慧，用于私心，真诚会消失不见。”以上两句唱词是本剧的核心价值观体现，它构建了一个严密的道德逻辑。编剧首先以自然之理类比人生价值，说明了生物界以奉献、利他为宝贵价值的世理，随后精准地辨析“聪明”与“智慧”的区别：“聪明”只有被“大爱”指引，才能达到人类最高尚的“智慧”。这种区分避免了对“聪明”的盲目崇拜，强调能力必须与正确的价值导向相结合才能发挥积极作用。这样直接而富有哲理的价值观传递，使得抽象的道德概念变得具象化，符合儿童的认知特点，并使歌词传达出一种浪漫化的诗意文学特质。
另外，从更广义的层面来看，除了辨析真假善恶，剧作主题还与人类的劳动价值观紧密关联。假阿凡提 “想捞点好东西”的作恶动机、“安安心心享乐，吃吃又喝喝，到嘴的羊肉要赶紧吃掉”的人生追求、欺压打骂坏驴的剥削弱者行为，是反创造、反劳动的扭曲价值观，编剧借此批判和否定了不劳而获和投机取巧的心理，也让假阿凡提最终落得在“哄笑”中离场的悲剧性结尾。这与真阿凡提通过其脑力劳动与奉献为社会带来积极作用形成鲜明对比，深化了对劳动价值的肯定，引导儿童树立正确的财富观和人生观。
三、沉浸式体验与情感启蒙
《真假阿凡提》成功，更深层的原因在于编剧以平等的姿态，用艺术手法温柔而有力地唤醒儿童内心深处对真善美价值的追求，在无形中拓宽了儿童审美视域，也同时实现了一场深刻的价值观教育。
在歌剧本体元素的运用上，编剧体现了与儿童平等的对话姿态。对人物声部的精确设定，是与孩子们构建平等听觉认知的关键。阿凡提的“男高音”声部，代表光明、崇高与正义，自带英雄气息，有效地使儿童在听觉体验中自然地建立起真理与道德的关联，形成正向听觉符号。与之相对，假阿凡提则以“男中音”演绎，其音域和音色特征，让儿童在声音中感知其狡黠与虚伪。这种通过声部对比进行角色塑形的策略，避免了成人化的直接灌输，而是赋予儿童自主观察与判断的空间，充分体现了编剧对儿童认知发展规律的熟悉与尊重。
在视觉化、意象化表现手法上，编剧同样展现了对儿童平等的审美引导，既不讨好逢迎，也避免成人化的说教。舞台设计以童话意境为基调，饱和度高、泥塑质感的太阳城场景，营造出独特的视觉氛围。少女帕丽达为救母售卖丝绸的长场面，为全剧带来了浪漫、象征的艺术色彩和浓郁的民族风情。编剧在剧本人物表中特别强调，帕丽达制作的艾德莱斯“是新疆有上千年传统工艺的丝绸，其花纹艳丽，色彩丰富，被称为布谷鸟翅膀上的花纹。这样的设定，希望能让舞美更有西域特点。”这不仅是对舞美提示，更是对艾德莱斯丝绸意象化的呈现。这些丝绸不仅溢彩夺目，更承载着千年的传统、人类的劳动与智慧，凝结着劳动价值和孩子对母亲的孝心。“布谷鸟翅膀上的花纹”的诗意描述，有助于儿童可以进行自由审美联想和对劳动之美的珍视。本剧的舞台美术设计也可圈可点。舞台布景以童话意境为基调，用简洁流畅的线条、陶泥塑的质感、绚丽明快的色彩和地域生活化的道具，构建了一个既真实又梦幻的的寓言空间。这种以非语言符号传达的象征美学，极大地拓展了儿童的想象空间，引导他们在视觉愉悦中进行深层的联想与思考。
在观演互动方面，编剧与导演共同激发了儿童观众的参与，使得演出现场数次沸腾，实现了深度的情感共鸣。剧作通过多处设计，消弭了舞台与观众之间的第四堵墙界限。一方面，语言的直接问答对话贯穿始终。例如，演员在关键时刻会直接抛出“你们觉得谁才是真正的阿凡提？”的问题；又或者直接邀请小观众们一起进皇宫去看看国王的态度。这些设问不仅赋予儿童思考和判断的权利，更让他们感到自己就是故事进程的参与者，极大地激发了求知欲与探寻真相的本能。另一方面，肢体与情感的互动也至关重要。演员多次走下舞台进入观众席与观众近距离互动，譬如当王宏伟饰演的真阿凡提第一次走下舞台，步入观众席时，许多孩子毫不犹豫地扑向他的怀抱。儿童观众纯粹而真实的反馈令人动容，这不仅是对故事和演员的肯定，更是孩子们内心深处对善良、正义与大爱的本能回应。
综而论之，作为一部原创儿童歌剧，《真假阿凡提》的成功绝非偶然，它是艺术自觉与儿童本位理念的完美结合。它超越了传统的说教，以艺术手法为桥梁，在音乐的感染、视觉的象征与积极的互动中，为儿童构建了一个多维度、沉浸式的审美与德育空间。它不仅让孩子们在歌剧的艺术殿堂中得到滋养，更重要的是，它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将真善美、智慧与勇气的种子，深植于每个小观众的心田。这部作品不仅为当代中国儿童歌剧创作提供了有益的启示，也为国家大剧院在推动民族原创精品和普及高雅艺术作出了贡献，充分展现了儿童歌剧在塑造儿童、青少年健全人格、提升艺术素养方面的独特价值和强大生命力。
（作者为北京城市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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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潘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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